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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艺术为历史留下记忆,也留下爱的证据

盛葳 康剑飞 凍土層 2021-02-13



 艺术与灾难 


访谈记录


康:康剑飞

盛:盛葳


*(本文根据2020年1月28日线上访谈内容,经由盛葳老师整理而成)


康:盛葳主编好,各位朋友好,2020年一开头所有发生的事情已经提示了我们,2020年将是人类历史上不平凡的一年,从伊朗击落客机到从中国武汉爆发的新型冠状病毒疫情,这个春节假期必定会给我们留下深刻的记忆。历史的看一有重大的事件发生一般会带来两个方面的重要反应,一是促使人类推动科学技术的发展找到解决问题方法,二就是引发我们对于人类命运的思考:我们是谁,从哪来到哪去等等。


因为疫情,我们被动的守在家里,而同时也给了我们安静下来思考问题的机会。因此,我突发奇想的建了这个群,没有目的,没有诉求,只是想严肃的聊一些与我们内心有关的话题。可能是艺术、也可能是其它。首先特别感谢盛葳,作为美术史的研究者,他的视野一定会宽于我这样的艺术实践者,我本人也希望在这个群充当一个抛砖引玉者,引出话题、引出思想、引出方法。灾难、瘟疫其实始终伴随了人类的发展,其中对文化艺术产生过重要影响的事件有哪些?

 

盛:康教授好,武汉肺炎疫情给我们带来很多思考,但历史的看,这不是人类所遭遇的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至于艺术,在灾难面前其实显得很无力,和巫术一样,艺术治不了病,譬如康剑飞教授和我也主动在家隔离,因为带着画具去疫区也抗击不了传染病,但这并不代表艺术在灾难面前毫无意义。今天的聊天我觉得一个方面,可以对包括雕塑、绘画、版画、摄影、电影等在内的艺术史对灾难的表现简单梳理一下,或许也有助于我们对现实的理解,以史为鉴;另一个方面,大家都不能出门,也可以通过聊天增进沟通,提高对艺术的兴趣,有点事儿干。


丢勒,《四骑士》,1498


盛:要说到灾难,其实并不仅仅只是瘟疫,或者非典、武汉的肺炎,它有着各种各样的形态。我们从一张版画开始,这张版画是德国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艺术家丢勒所创作的《四骑士》,这个主题来源《圣经新约.启示录》第六章的天启四骑士。从画面上看,这四个骑士从右上角到左下角这么分布,骑着四匹马。他们分别代表人类灾难的四种类型,就是瘟疫、战争、饥饿和死亡。他们每个人拿的武器不一样,代表了他们象征着的灾难,从上到下顺序为弓箭、剑、天平、铁叉。


但实际上,灾难的类型可能比这四种要更多一些。比如说洪水、地震、火灾、飓风、火山喷发、瘟疫、饥饿、毒品等等。在《圣经》里面就记载了最早的一次人类绝对的灾难,一次大洪水。在世界各地不同的神话里面都记载有相似的大洪水。在伊斯兰教中,或者是在中国古代的神话里,也都有大洪水。中国古代神话中就有大禹治水了。所以洪灾可能是最早的一种巨大的,人类完全无法抵御灾难类型。下面这件作品是西蒙.德.米尔描绘《圣经》中大洪水的诺亚方舟。神话并不是现实,但写神话的人却活在现实之中,虽然这不是某一次具体的灾难,但说明在人类的早期历史中,始终伴随灾难,并且在大的灾难面前完全无力解决。通过神话的方式,能够展现出人类共同的集体记忆和记忆原型。


西蒙.德.米尔描绘《圣经》中大洪水的油画《诺亚方舟》, 1570


盛:在历史上,较早一次有记载的大范围的瘟疫,是在6世纪的时候,东罗马拜占庭帝国查士丁尼瘟疫。这次瘟疫,死亡大概有20到30万人,人口的损失将近40%。然后在14到16世纪的时候,整个欧洲爆发多次瘟疫,尤其是黑死病,整个欧洲死了2000万到3000万人,损失的人口达到30%以上,弗洛伦萨这样的城市,几乎跟屠城了一样。其实黑死病就是鼠疫,其症状会在人的皮肤表面出现黑点儿,然后黑点儿不断的增多,不断扩散,然后溃烂,最终导致死亡,所以叫黑死病。那当时整个欧洲都没能幸免。中世纪之所以叫中世纪,也与此有关,Middle Age就是中间的世纪,前面的希腊罗马是辉煌的,后面的文艺复兴也是辉煌的,所以后世人们将中间的世纪叫做中世纪,认为是黑暗的,这里的黑暗既有宗教的原因,但其实也有瘟疫等灾难的原因。不过就艺术本身而言,中世纪并不黑暗,而是辉煌的。


老勃鲁盖尔,《死神的胜利》,1562


盛:这些社会现实造成了重要的心理影响,并导致了相关题材的艺术作品的数量激增。尼德兰地区的艺术家老勃鲁盖尔,创作了一件《死神的胜利》。一个方面是这个社会现实和心理影响了他,另一个方面,其中也有该地区习惯的寓言在其中,他想通过这样的一个题材来进行社会劝谕。在画面的左下角,我们可以看到有一个细节,是一个骷髅人骑着一匹极瘦的白马,然后马后面拖着一辆车,车上装满了骷髅头,这就是代表了死亡的一种意象。这种意向在西方的艺术历史里不断重复,形成了一个重要的主题。


博斯作品细节


盛:这是略早于老勃鲁盖尔、同地区的一个艺术家博斯所创作的作品。他画的一系列作品中的一些局部,我专门截取出来,可以看到与勃鲁盖尔相似的地方。他也是面对着当时整个欧洲对死亡、对疾病的恐惧。同样,除了恐惧之外,也有一层意思是在表达对人们的一种告诫,对生命和人生的思考。

 

中世纪手术图像


盛:西方中世纪的医学和医疗条件都不大好,但仍然也有一些手术的图像例证。比如说上面这两张图,我们可以看到第一件作品,它表现的是一个大夫在做一个颈部的手术。第二件作品,是一个大夫在做一个开颅的手术,这都是很大的手术,在当时也有艺术家将他们记录下来,但是这个卫生状况看起来并不是非常的好,没有密闭的空间,都是暴露在空气当中,徒手来进行这个手术的操作。实际上一直到很晚的时候,直到18世纪,这种封闭的手术操作也都没有出现,要到更晚的时候,随着医学的发展,对病菌认识的进步,才会有专门隔离开来的手术室,以及系统的麻醉等方法。


伦勃朗,《杜普教授的解剖课》,1632


盛:在荷兰艺术家伦勃朗1632年创作的《杜普教授的解剖课》中,可以看到当时手术的情况,右边这个戴着帽子的人,就是医学教授杜普。然后,他左边的这些是他的学生,他正在给他的学生解释这个解剖手术怎么来做。这个图像并不完全是对手术的客观记录,而是一个带身份场景的纪念性群像描绘,有点像今天的纪念合影,但同样显示出当时人们对手术和医学的认知,他们也是在一个开敞的空间中来进行这个手术的操作。所以这种情况,在瘟疫流行的情况下,既不能保证病人的安全,也不能保证医生的安全,而且还会持续传播。


戈雅,《圣.弗兰西斯.波吉亚用十架苦像驱魔》,1797-1799

戈雅,《瘟疫医院》,1800


盛:当时欧洲黑死病大概死了两三千万人,人口锐减30%-40%,这个数量是极其的巨大,第二次世界大战人口损失才只有5%左右。而且这还并不仅仅是一个人口损失的问题,它带来了巨大的社会恐慌。医学的不发达和心理恐慌造成了驱魔或者是巫术的流行,这在艺术家的笔下也都有体现。上面是西班牙艺术家戈雅所画的两件作品,一件作品的主题是驱魔,一件作品主题是瘟疫医院,都显示出一种绝望的、恐怖的场景,在驱魔这件作品里,还可以看到他把瘟疫具体化、形象化了,在病人的背后出现的那些魔鬼,就是瘟疫的化身。


鸟嘴医生


盛:另外还有一种有意思的图像,就是鸟嘴医生,看起来很恐怖,不像医生,像巫师,但其实他就是医生。他戴着一个银制的鸟嘴面具,因为当时的人认为银这种材料可以起到消毒的作用,人们有时也用银碗勺来试探毒品。那么为什么要做一个长长的鸟嘴,是因为里面需要放棉花和一些特殊的香料,当时人们认为一些特殊的香料可以消毒。因此,这个鸟嘴的功能就有点像今天的口罩。他戴的帽子、眼镜和罩袍也都是起到隔离的作用。此外,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根木棍,是手臂的延伸,用于撩起病人的被子、衣服,试探伤口等,不用手直接接触病人。这在当时而言,已经非常科学,但鸟嘴医生的形象仍然具有驱魔形象的根源,人们仍然在一定程度上相信病魔的存在,以及特定的恐怖形象可以驱魔。


《拿着十字弓的死神或搜寻目标的死神》,1635

菲利波.拿坡塔诺, 《拿着十字弓的死神》,1600-1629


盛:对死亡的恐惧是一种普遍的心理,也一直反复不断的被艺术家所描绘。那么在前两件作品里面,我们可以看到,两个复活的骷髅拿着十字弓,在寻找设射击的目标。回头看看最开始丢勒那件天启四骑士的版画,代表瘟疫的那个骑士就是拿着弓箭。他们用弓随时在瞄准人,要将瘟疫传播到世界各地。在接下来的两件作品中,一件是象征死亡的复活的骷髅在拉人骨小提琴,另一件是一个重要的母题“死亡之舞”,当代流行文化中的“哥特风”常常在这一类图像中寻找灵感,一种恐怖的诗意。这些图像被使用的时候,通常是在壁画、雕刻或者印刷品中,但它们并不仅仅是在表达恐惧的心理,而经常是别有深意。


阿尔弗雷德.雷特尔,《扼杀生命的死神》,1851

迈克尔.沃格姆特,《死神之图》,1493


康:瘟疫最可怕的就是对于人类意志的摧毁,以及对于社会关系的瓦解。


盛:是这样。下面这张图描绘的是是圣杰罗姆,这位宗教学者正在写作,在他左边的一本书上,摆放着一个骷髅,但这个骷髅并不代表恐怖,所蕴含的死亡意义也并不消极。类似图像中的单个骷髅被有的研究者认为是亚当的头骨,代表原罪,正好与圣徒宗教的虔诚形成对照。但也意味着,生都是暂时的,唯有死后的世界才是永恒,在世的一切都是虚幻。


卡拉瓦乔,《圣杰罗姆写作》,1605-1606

小荷尔拜因,《大使》,1533


盛:艺术虽然不能治病,但常常非常有效的作用于人的思想和情感,即便是看不懂文字的人,或者不同语言的人,也能读懂图像。上面这张小荷尔拜因画的这件《大使》,表现的是两个权贵之人,大使。两位大使后边儿有一个地球仪。画中的地球仪常有不同解释,譬如宗教的或者殖民的,但这里也很具体的象征着他们走遍各地的工作性质。不过,在这张画里面有一个很奇怪的地方,就是它的下部、地毯上叠加的一个从左下到右上的形象,这个形象非常奇怪,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看出来是一个什么东西。它实际上是一个拉伸变形的骷髅,如果把它单独截取下来,放到photoshop里面压缩还原,就可以看明白。


那么,它为什么在这儿?在这件作品里面,在两个权贵之人的肖像画里面,怎么会出现一个骷髅?它的主要意思,就是说,无论你在生前是多么的显贵,拥有多巨的财富,终归来说,都会走向一个共同的结局,死亡。而且这个结局,是不可避免的。所以,艺术家也是要告诉大家,无论你生活得怎么样,人总会有一个终点,在你走向这个终点之前,应该怎么样度过你的人生?如何去看待生命和命运?如何去看待金钱?所以,在这里,骷髅有一定的劝诫作用。


电影《青年马克思》截图,2017

米勒,《死神和樵夫》,1859


盛:2017年有一部电影《青年马克思》,开头讲的是一群穷人在森林里拾柴火,另一群骑马、警察装扮的人对他们进行驱离和殴打。因为资产阶级革命的法国重新定义了私人财产,并公布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因此,对于从前的公共森林中的物品有了不同的、争议的看法,慈善和犯罪的界限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比马克思大四岁的法国画家米勒画了很多拾薪题材的作品,用艺术史家T.J.克拉克的话说,他们是“森林里的无产阶级”。米勒画了一件既极端古典,又极端现实的作品《死神和樵夫》。右边的人物是樵夫,他是一个赤贫的形象,左边是拿着镰刀的死神,死神的左手拿着象征生命时间的沙漏,右手正在拉扯樵夫,要把他带走,樵夫则很留恋尘世,具体表现为用双手护着他用生命安全换来的柴火。从喻意的角度看,在樵夫的两侧,一边是生命,一边是财产。那么,他如何选择?换过来讲,你我如何选择?所以,死神的作品未必仅仅是简单的恐怖,有时甚至是正面的:永恒的解脱。


保罗.库德纳利斯摄影集《天国之躯》


盛:保罗.库德纳利斯是一位当代美国摄影师,他出版了一本摄影集《天国之躯/Heavenly Bodies》,拍摄了罗马地下墓穴发现的 16 世纪中叶的殉教者骷髅。这些殉道者在当时就享有崇高的荣誉,他们被镶嵌满了黄金和各式宝石。这既不是在播散恐怖,也不是在炫富,而是宗教热情和至尊无上的爱,是神的荣耀。同样,从这个角度去看待当代英国艺术家达明安.赫斯特的《上帝之爱》,也许也是一个不错的角度。其中头骨属于一个18世纪的欧洲人,镶嵌使用了8000多颗钻石,尽管这件作品是艺术营销的范例,但同时也是对人类历史的致意,能够容乃社会历史、爱恨情仇、道德伦理。


达明安.赫斯特《上帝之爱》


盛:瘟疫疾病的情况,古今中外都有,比如说在近代中国。1910年底至1911年4月,在清帝国最后的岁月,哈尔滨爆发了一场规模巨大的鼠疫。这场鼠疫的流行不但由于一位中国专家的原因,被很快迅速扑灭,而且还留下了数目不少的一批摄影,让我们能够从中看到当时的情况,了解中国传染病防疫的开端和对世界的贡献。原本哈尔滨并不是大城市,后来成为大城市也不是传统意义上有高大城墙的中国传统城市,它形成很晚,因为俄罗斯和日本的原因,一开始就是现代化城市,没有城墙,铁路公路交通很发达,当然这是好事,但对于瘟疫来说,却是坏事,因为会扩散很快,而且不利于隔离。这场战斗的中心在哈尔滨傅家甸。原来这里没人住,是一家傅姓的山东人迁移至此,从事医药生意,才逐渐发展起来,这有点讽刺。后来这个地方越来越大,就由最开始的名字傅家店改为了傅家甸。鼠疫爆发的中心就在这里。


傅家甸全景,1910-1911


盛:虽然鼠疫的历史很长,但是,它被科学的认知却很晚,历史上称为瘟疫、黑死病等名字很多,但具体怎么回事儿却并不清楚。直到1894年,才由日本医学家北里柴三郎分离出来,这距离傅家甸鼠疫爆发的时间只有十几年而已。1910年,鼠疫通过中东铁路,经满洲里传到哈尔滨。11月9日,傅家甸发现第一例鼠疫患者,一个月以后开始大爆发。和今天的武汉肺炎相似,这个时间就是春节期间。


鼠疫发生以后,有两个大夫在那,一个是日本南满铁路的医生,这个医生正好是北里柴三郎的学生,但按照他老师的看法,鼠疫会通过鼠传给人,但人与人之间并不传染,这也是当时医学界的主流看法。另一位医生是北洋医学堂首席教授法国人梅斯尼,他对鼠疫也持同样的看法,但是,他却因为没有戴口罩而在到达哈尔滨的第九天患鼠疫死亡。


伍连德在工作,1910-1911


盛:解决了这个问题的是一个华人,伍连德,也就是上面照片中正在傅家甸显微镜前工作的这个人。伍连德祖籍广东,出生在马来西亚,后来在剑桥大学取得医学博士学位。1907年应袁世凯邀请回国担任天津陆军军医学堂副校长。他综合判断鼠疫会在人与人之间传染,也因此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当时清帝国即将崩溃,能够给予的物资支持很少。但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出于生命的考量,清政府、俄国、日本都对此予以尽量的支持。伍连德的措施包括现代解剖化验、确定致病原因,控制铁路、公路交通,采取防疫措施,使用口罩、防护服,进行隔离,利用120节火车车厢隔离确诊感染者,设立消毒所、轻病院、养病院、疑似病院,焚烧尸体,取得效果明显,东北其他城市随后仿效其做法,包括俄罗斯也是如此,从墓穴中挖出感染的1000多具尸体进行焚烧。下面是镜头记录的当时情况。


哈尔滨傅家甸鼠疫处置情况,1910-1911


盛:傅家甸的例子为世界提供了一整套应对爆发性鼠疫的防治系统,尽管死亡6万人,但不到4个月就成功扑灭了,后来被很多地方沿用和改进。1911年4月,“万国鼠疫研究会”在沈阳召开,这是当时的中国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伍连德随后在《柳叶刀》上发表了一篇论文《旱獭与鼠疫关系的调查》。这本顶级医学杂志最近因为武汉肺炎,被很多普通中国人所知道。在1935年,他还被提名诺贝尔奖。在他后来参与的1918年山西鼠疫爆发中,仅死亡2000多人,在1920东北鼠疫爆发中,仅死亡5000人。


蒙古国设立的鼠疫患者临时帐篷隔离所,1948


盛:傅家甸鼠疫是从西伯利亚和蒙古传过来的,实际上,还有中亚在内的地区,一直是世界上鼠疫的发源地,据说欧洲黑死病也源于蒙古军队,当城市久攻不下,他们就开始用投石机向城内扔死亡鼠疫患者的尸体,城市尽管攻下来了,鼠疫却无法控制。再后来,俄罗斯、蒙古也都学习了一套鼠疫防疫措施。上面图中就是1948年蒙古设立的鼠疫患者的临时帐篷隔离所。这些地区旱獭(土拨鼠)实在太多,苏联时期还举行过数次规模庞大的灭鼠运动,但鼠疫依然在这些地区流行。去年就有两名中国游客在蒙古生吃旱獭患上鼠疫死亡,新闻还专门报道了,很可怕。当然,没有文化也很可怕。


庞贝遗址


盛:疾病、瘟疫并不是唯一灾难,除此以外,还有很多,譬如自然灾害,较早的一个有记录的是庞贝的埋城。庞贝是古代罗马当时的第二大城市,这个城市在那不勒斯附近,10公里外有一座维苏威火山。公元79年,这座火山爆发,立即就把整个城市淹没了,这是一个巨大的灾难。但也正是因为整座城市被完整地淹没,使得我们后来的考古,可以通过这个完整的城市去了解古罗马的城市、社会、生活和艺术。系统的发掘从18世纪开始,现在则成为旅游景点。


被火山掩埋的庞贝人


盛:甚至被掩埋的人也完整的保存下来,因为人们都是瞬间死亡,所以他们都保持着一种惊恐的姿势和神情。他们死得非常突然,就是火山一来马上就死了,大概从2015年开始,这些“人”被修复,外面的尘土被剥离,里面则填充进石膏。在2007年的时候,一大批文物还到北京的中华世纪坛做过一次展览,就叫“庞贝末日”。


庞贝壁画


盛:因为这个城市完整地保存下来,很多绘画也被保存下来。我们后来看到的罗马艺术,主要是指雕塑,绘画可能都在历史中被毁掉了,而这个城市由于完整的保留下来,使得我们看到了很多罗马的绘画,它们也因为同样的原因被保存下来,除了壁画,还有镶嵌画。18世纪考古发现庞贝以后,艺术家也用庞贝作为历史画创作的主题,下面就是卡尔.布莱尤洛夫1833年创作的《庞贝末日》。


卡尔.布莱尤洛夫,《庞贝末日》,1833


盛:传染病这类灾难是从古至今都有的,有一些则因为现代化而在后来进一步凸显,譬如战争、核爆。广岛和长崎的原子弹爆炸,切尔诺贝利和福岛的核泄漏,这都会造成巨大的灾难。核动力也会造成一些污染灾难,但是舰船的核事故基本可控,就算核潜艇沉没所造成的灾难依然有限,但却没有核动力的飞机,这既有技术原因,譬如冷却,也有运作原因,如果核动力飞机掉在陆地上,显然是巨大的人类灾难,所以没有任何国家持续开发核动力的飞机。核武器的出现使得冷战成其为“冷战”,而不是热战,因为双方都有核武器,这是一种威慑造成的平衡,就像刘慈欣《三体》里面写到的相互之间绝对的威慑体系。然而,冷战同样也是巨大的灾难。当然,战争是现代以来更为直接的一种重大灾难,尤其是两次世界大战。这些灾难的显现最开始可以通过18世纪至19世纪法国多次革命来看。


德拉克洛瓦,自由引导人民,1830

杜米埃,共和国,1848


盛:这两件作品显示的是两次法国革命。第一张非常有名,是法国艺术家德拉克罗瓦为了纪念1830年革命而创作的《自由引导人民》,其中的人物代表第三等级。第二张画是法国艺术家杜米埃为了纪念1848年革命而创作的《共和国》,中间坐着的女性代表共和国母亲,下边的三个孩子象征自由、平等、博爱。通常来说,这些革命事件因为促进了社会的进步和发展,因而都被从非常正面的一个角度来描绘,但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也会死人。在某种程度上,尤其是对于个人而言,是灾难。与积极热心于革命的杜米埃不同,让.路易斯.梅索尼埃创作的表现1848年革命的《街垒》,则充满死亡的恐怖。对于同一主题,艺术家的角度不同,创作作品的含义和面貌也可能完全不同,甚至相反。

 

让.路易斯.梅索尼埃,《街垒》, 1849


盛:但在人类的现代历史里,造成灾难最大的是战争,尤其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由于技术的进步,一战使用了很多新技术的武器,比如说化学毒气,毒气战会造成巨大的伤亡,比一般武器所造成的伤亡要大得多。另外,还有一些新的武器,比如说马克沁机关枪,火力骇人。下面这张摄影就是德国人在使用马克沁机关枪。而且,尤为致命的是,战争的战术跟不上武器的更新,当时还在使用传统的战术,譬如集体冲锋,在马克沁机关枪面前,简直就是屠杀,因此,像凡尔登战役,就被形容为“绞肉机”,赤裸裸的大规模屠杀。武器的进步,战术的传统,这种冲突直接导致了伤亡量巨大。


一战中德军在壕沟中使用马克沁机关枪


盛:中国也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但是没有派作战部队,而是派了好几万劳工作为军夫参加了欧洲战场的战争,提供后勤服务,这是欧洲第一次集体出现这么多中国人,直接导致了欧洲古代对中国浪漫想象的衰落,中国成为一种“当代”的“现实”。一战胜利以后,中国也修建了很多雕塑纪念碑。譬如天津马可波罗广场,就修建了一座和平女神的纪念碑雕塑,后来毁坏了,现在在那里的是重建的同样的纪念碑。上海外滩也有一座和平女神纪念碑,但这座雕塑被毁掉后未能重建。


天津马可波罗广场的和平女神

福尔曼镜头下位于上海外滩、为纪念一战而修建的和平女神纪念碑,1937


盛:福尔曼的这件摄影作品很有意思,左侧是为纪念一战胜利而修建的和平女神纪念碑,画面右边的黄浦江上,却行驶着一艘外国军舰,这很讽刺,也很无奈。似乎预示着,战争根本没有结束,和平只是战争之间的一个逗号,确实,很快,日本人就在这里登陆,6年后,战争更在卢沟桥全面爆发。八年抗战给包括中国,甚至日本本身在内的不同国家都带来了深重的灾难。碰巧的是,摄影记者福尔曼也拍下了日本侵华战争给中国带来的灾难。中国的艺术家,尤其是版画家、漫画家、宣传画作者,大量的描绘了这种战争中的苦难。


福尔曼镜头下战后遗迹,1943

潘仁,《血债》,1937-1940

疯人,《新战士》,1937-1939


盛:为了防止日军南下,国民政府炸毁了黄河堤坝,造成黄泛水灾,多省因此而受灾,千里房屋良田被淹没,死伤无数,幸存者也不得不面临饥饿的威胁。福尔曼还拍摄了河南街道上让人落泪的一幕。一位老汉坐在树前,环抱树木,正在啃食树皮。老汉不是神经病,事实上,无论是福尔曼、路人,还是这张摄影在今天的观众——我们,乃至老汉本人,都非常明白,树皮无济于事,他并不能依靠啃食树皮裹腹,更不能因此而活下去,他正在做的,是一种源于内心深处、彻头彻尾的绝望,尤其是他背后负手的人身著体面,似乎若无其事。这位无名的老汉早已不知所踪,也许这是他平生唯一的一张照片。这就是摄影的魅力,我们既不知道他从那里来,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但此时此刻,他是如此真实的展现在我们眼前,就像我们亲眼看到现场一样。对于观众的情感而言,这也是一场情感的灾难,但灾难造就了艺术。


福尔曼镜头下的黄泛区,1938

福尔曼镜头下绝望啃食树皮的老汉,1942-1943


盛:冯小刚导演的电影《一九四二》讲述的就是这件事,但其实在当时,就有很多具有社会责任感和人道主义的艺术家参与并描绘黄泛区的灾难。譬如受善后救济总署委托前去五省记录的画家司徒乔,任职于《河南民报》的画家黄胄。画家孙宗慰也创作过表现灾后施粥题材的作品。祸不单行,除了战争的毁灭、黄河决堤,物资匮乏和严重的通货膨胀也都是当时灾难的重要原因,对于很多贫民而言,绝望是绝对的。


冯小刚执导电影《一九四二》截图

司徒乔,《会馆中的难民》,1946

黄胄,《黄泛区写生》,1946

孙宗慰,《打粥》,1948


盛:我想,虽然艺术家不能直接挽回灾难和受灾的人们,但是,艺术并不是没有意义,艺术家的责任是用情感把这些现象表现出来,留下来提供给大家,作为一些心理上的安慰。然后,它还可以作为一种历史的见证,传播下去。所以,不管是庞贝末日,中世纪黑死病、傅家甸鼠疫,还是奥斯威辛集中营或者抗日战争,它们给人类留下了一种集体的记忆,既是惨痛的回忆,但也保存下来爱的证据。这就是艺术的作用,是用来储存人类文明最有效的一种手段,特别因为艺术是视觉的观看,人获取信息的主要方式就是视觉。人类的历史就是人类的记忆,这非常重要。如果没有这些集体记忆,很难想象我们会变成什么样。


作为个人,我们,无论是你还是我,都能够切身的想象自己失忆了,对以前的任何事情都记不得了,会是一种什么状态?那么,同样,对于人类来说,我想也是这样,如果整个人类没有了历史,没有了记忆,就跟我们每个人失忆一样。这种状况可想而知。所以我想艺术在这中间,扮演了一种比较重要的角色,它能够让我们以有温度、有情感的方式,从历史中去进行认知,对现实进行重新定位。

 

康:感谢盛葳以“艺术与灾难”为切入点,从十五世纪到近现代,从欧洲到中国,宏观的讲述了一段与艺术相关的人类史。由此也引发了我们的诸多思考!

 

盛:谢谢康教授组织这么有意义的话题来讨论,最后还想说一点,虽然这些灾难都造成了很大的损失,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但还是应该积极的去看待这个问题。宏观上来看,比如说欧洲的黑死病,死了那么多人,造成了那么多的损失,但也产生了一些新的社会变化,比如说猫的大规模的饲养,是要捕捉老鼠;对科学、医学的重视程度加深;物竞天择对人的选择,这很残酷,但就是结果;以及财产的重新分配,尤其是家族财产聚集在少数人手中,对投资和社会结构、性质的深刻影响。从个人的角度,我觉得趁这个机会,积极应对,重拾自己的爱好,比如艺术、音乐、文学,看看书,或者陪伴家人、孩子,甚至独处思考一下自己,也都是不错的选择。


最后,按照康教授要求,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是:艺术除了表现美,其实也大量表现灾难,那么,艺术表现灾难有什么积极意义?谢谢康教授的组织和所有朋友的参与,祝大家春节愉快、身体健康!






书法:阿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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